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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孟家四姐妹一踏入课舍。原本闹哄哄的乙班课舍瞬间静了下来,又瞬间恢复如常。

小娘子们纷纷上前,问候六娘的身子。张蕊珠牵了她的手左看右看:「几天不来,瘦了好多。中午你的女使可省心了,不用帮你吃饭了。」

小娘子们哄笑起来,又围着六娘问她寒食节都去哪里玩了。

四娘和七娘看了又看,实在无人理睬她们,也插不进话,没几下,两个人竟被挤了出来,看着那些人兴高采烈地有问有答,又笑又闹。两人只能郁郁地去到自己座位上。抬头一看,那矮胖小人儿早已经坐好,连书袋里的文具都已一一摆放好了。

这个不上心的,一点也感觉不到别人不理你有多难过吗?她根本不知道,要是所有的人都不理睬你,你有多难熬。真笨!七娘想起昨夜娘再三叮嘱自己的话,看了人群一眼,咬了咬唇,低下头翻开书本。

女学的舍监娘子看到来用饭的孟家四姐妹时,不自觉地拧了拧眉。她在这里做了二十年,第一次见到姐妹间打成一团的。

七娘看到舍监娘子的脸色,不自觉地缩了一下,老老实实地跟着六娘进去了。

舍监娘子竖着耳朵,总算这顿饭太太平平地用完了。女使们捧着空了的餐盘鱼贯而出,又各自泡好茶汤送进去。屋里的小娘子们也开始叽叽喳喳了。

张蕊珠关切地问九娘:「小九娘,那天散学,你和你四姐七姐走散了,后来没事吧?」

刚起来的叽喳声又骤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扭过头来看着九娘。

站在九娘身边的玉簪来之前就早有准备,刚要上前,九娘已抬起头来说:「谢谢张姐姐关心,可我没有和姐姐们走散啊。」

四娘七娘和六娘都一呆。

张蕊珠面露讶色:「那天她们找了你许久,也没找到,我后来才知道丙班的那位小娘子指错了人,那是她们追到你了吗?」

九娘笑道:「我听见姐姐们在问你了。那天我有些生气,就想着作弄姐姐们,早早地装作如厕,其实是跑出去藏在车里的案几下头。后来猛地跳出来,她们果然被我吓了一大跳。」

张蕊珠面色怪异,看向四娘和七娘。七娘眨了眨眼睛:「嗯,这个坏——蛋!吓——吓死我了。」四娘已经反应过来,笑着说:「是,我也被吓了一大跳。我家九娘最最调皮了,其实我们三个最亲近不过,在家也是这么没规矩闹来闹去的。让大家见笑了。」

一屋子小娘子们除了六娘,一个个恍然大悟的样子。吓死人了,走散了?还了得?

九娘眨眨眼:「唉!谁知道七姐因为新褙子被我抹脏了,她小气得很,回去告了我一大状。娘一生气,把连翘都换了呢,说以后让玉簪姐姐好好管着我,不许我再调皮,还因为我躲藏起来害得姐姐们担心,打了我三戒尺。」她伸出肥嘟嘟小手:「张姐姐,谢谢你那么晚还送御药来,七姐都给我抆了,不过,恐怕外头的人都以为你送药是给我七姐用的。」

她对着七娘做了个鬼脸:「七姐,你替我担了个调皮捣蛋的名声,我就不怪你害我挨板子啦。」

张蕊珠笑了笑:「看着你这么乖巧可爱,原来这么调皮。那药有用就好。」

六娘过来,拢着九娘的小肩膀说:「连我家婆婆都说九娘像我二哥,是猴儿一样的性子呢。也就是七娘还总是和她较真,两个人总爱吵吵闹闹的。可兄弟姐妹之间,如果太有礼了,也很无趣吧。」

小娘子们不由得点点头。六娘捂了嘴笑:「你们可不能对外说哦。今年元宵节,婆婆带我去慈宁殿,结果那天六皇子竟然追着四皇子和五皇子打,两位皇子被打得鼻青眼肿地逃来慈宁殿哭诉呢,只因为他们弄坏了六皇子自己做的一个灯笼!」

小娘子们不由得惊叹起来。九娘也好奇地仰起脸等着下文。

六娘看了看大家,笑着说:「太后气得啊,直说六皇子顽劣,要狠狠地打上几板子才是。可你们猜官家怎么说的?」

众人屏息摇头。九娘却无声地笑了,她前世虽和今上没见过几次,却知道那是位最通情达理心肠柔软的。

六娘说:「官家说啊,这天家骨肉,需先是骨肉,再是天家。六郎这样做,是真当他们是哥哥,心里亲近着呢。」

小娘子们都发出了「哇——」的叹声,纷纷赞颂官家真是天子仁德,见识非凡。

六娘笑道:「最后啊,官家只让六皇子给哥哥们做两个灯笼就算了,反而训斥四皇子五皇子擅自损毁他人财物,行为不当,罚了他们一个月的俸禄给六皇子做补偿呢。」

四娘和七娘不免也都露出神往之色。她们从来没有机会进过宫,更别说像六娘这样,一年总有几次要觐见太后,甚至遇到官家、圣人,还有那些年轻英俊的皇子们和高贵美丽的公主们。

六娘亲热地挽过七娘:「所以啊,我家的姐妹们,倒是学了六皇子的风范,骨肉之间,纵有打闹,可心里亲近着呢。」

七娘点点头,好像是这么一回事。自己平时欺负小胖妞,也是因为把她当成亲妹妹才下得了手吧,要是她是二房的长房的,她可懒得理!

张蕊珠含着笑说:「原来是这样,六娘你说得这么精彩,简直比那瓦子里的说书人还要胜上一筹!听得我这心啊,吊起来,噗通又落了地。听说六皇子酷似他母妃陈婕妤,真是好奇一个人怎么美才能美到那个程度呢?」

六娘收了笑容:「姐姐请慎言,这就不是我们能妄想和非议的了。」

张蕊珠面上一红,点头道:「是,蕊珠失礼,受教了。」

庑廊下钟声再起。最后剩下的四姐妹面面相觑。六娘长长吁了口气:「多亏了九妹了。」

九娘清脆的声音落在地面:「六姐,张姐姐是故意那样问我的吗?」

四娘六娘和七娘都一愣。七娘摇头:「才不会,胡说。张姐姐人最好了,她就是关心你而已。」

四娘低了头不语。六娘牵了九娘的手:「不管别人故意不故意,婆婆说的总没错,我们是一家子骨肉,是打不散的。」她停下脚,小声说:「其实六皇子打人的事是婆婆昨夜告诉我的,那天元宵节进宫后我只待在偏殿吃点心,什么也不知道。」

她看着三个姐妹傻了的脸,笑着说:「婆婆什么都替我们想到了呢,我哪里会说这许多话。」

姜,还是老的辣。不服不行。九娘想起赵栩一脸痞相横眉竖目追着人打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

再回到乙班课舍里,那些翰林巷的孟家小娘子们又恢复了对四娘七娘的亲热,连带着也对九娘亲近起来。

***

初十这日,酉时差一刻,孟建骑着马,带着两个小厮,进了东华门边的百家巷。

想起上一次他来还是荣国夫人大殓那天。阿程是苏瞻嫡亲的舅家表妹,三房却连张丧帖都没收到,阿程坚持跟着长房来吊唁。苏瞻竟当没看见他们似的。想想也真是恼火,苏程二族虽然绝交,阿程是出嫁女,好歹也应该给孟家些许面子。好在今日终於能理直气壮地登门了,不是自己求来的,可是宰相大人亲口邀请的。

角门的门子一听是孟家的三郎君,便笑眯眯地迎了进去:「郎君交待过的,孟大人里面请。」

书房中苏瞻一边写字,一边和苏昉谈论课业:「先帝时,杨相公把国子监的诗词课业全都取消,是因为他认为诗词歌赋华而不实。现如今,翰林院上书了好几回,中书省也议了许久。你还有两年就要入太学,你来说说这诗赋要不要列入科举考试内。」

苏昉两岁识字,四岁作诗,如今在国子监读了四年,听了苏瞻的问话,不慌不忙,略加思忖后答道:「儿子认为,应该恢复诗赋课业,但要作为科举内容,恐怕有待斟酌。」

苏瞻手上一顿,搁下笔,坐了下来。他抬起眼,案前挺立的七尺少年郎,眉目间还带着少年的青涩,神色却沉静,他这几年很少看见阿昉笑,他笑起来其实更好看,眉眼弯弯,灵动活泼,肖似他母亲。

「哦?不妨说说你的见解。」

「爹爹请恕儿子放肆了。现在小学授课都以《三经新义》为准。科举进士,以策论和经义为题。但儿子记得母亲曾说过,取士之道,当先德行后才学。诗词歌赋虽然华而不实,却看得出一个人真正的心胸和性格。李青莲豪爽狂放,难以恪守规矩必然仕途艰难。李后主柔弱多愁,无坚韧守业之心。正如杨相公诗词精巧凝练,却也有孤独清高之意,所以政见上少有回转的余地。但如果将诗赋又列入科举,一来恐怕朝廷朝令夕改,会招来非议,二来对这几十年没学过诗词歌赋的学子,会不会很不公平?还有武举恐怕也会举步维艰。」苏昉年纪虽小,却娓娓道来,语气平缓,不急不躁。

书房里一片寂静。苏瞻点点头,又是欣慰,又是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你说的很有道理,在你这个年纪,能想到这些,已经很不容易了。」

这孩子,受他母亲影响至深,从来没有人云亦云唯唯诺诺过。但也一样固执己见,多思多想。

苏昉的眼神落在书案后,这个丰神俊秀正当盛年的一国宰相,是他的父亲。父亲眼中不加掩饰的赞赏,他看得出。然而他并无丝毫欣喜,似乎苏瞻的肯定对他而言,也不算什么。他其实知道爹爹不太喜欢他总是提起母亲,可,他,到底不愿意除了他自己,就再没有人记得母亲了。

苏瞻的食指轻轻敲着书案,沉吟片刻后说:「你在国子监读了这几年,我看今年的几位小学博士,教学死板了些。不如去外面看看,历练一番。你表姑父孟家的过云阁,藏有不少古籍珍品,我想让你去孟家族学里读个一两年,再考太学。他家郎君也多,嫡出的几个孩子品性都不错,你也能结识一些知交好友。阿昉,你觉得怎么样?」说完才觉得最后那句是他母亲的口头禅。

苏昉一怔,随即恭身答道:「孩儿谨遵爹爹的吩咐。我也想去多看看外面的先生们是怎么授课的。孟家有位唤作彦卿的郎君,十三岁进了太学。儿子拜读过这位学兄的文章,璧坐玑驰,辞无所假,阿昉远远不如他。能教出这样的学生,孟氏族学肯定有过人之处。」他犹豫了一下说:「其实这两年儿子看太学里,四品以上官员的子弟们大多只是挂了名,极少前来听课。可小学里,却日日满员,许多学生只能站着听课,十分可惜。」

苏瞻点点头:「这个倒是由来已久的弊病。吕祭酒和几位太学博士们也都上了书,礼部还在议。你身在小学,能观察到太学,一叶知秋见微知着,都是好事。但切记谨言慎行才是。」

苏昉应了声是。外面小厮来报孟大人到了。

「你也见一见表姑父,日后少不了要劳烦他的。」苏瞻让请孟建进来。

孟建虽然心里有了谱,仍然忍不住捏了把汗。进了门就要行礼,苏瞻一把扶住:「叔常无需多礼,大郎来见过你表姑父。」

苏昉上前行了礼,他儿时跟着母亲去过几次孟家,无非是道喜祝寿,并没和孟家的郎君们见过几回,现在看到这个表姑父倒也一表人才,只是他有些拘束,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似的。这样的人,按母亲说的,无大才可用,也无什么大害,不能放在需要动嘴的地方,只能放在动手的地方。

苏瞻先将打算让苏昉去孟氏族学附学的事一说,孟建大喜:「大郎四岁能诗,六岁作赋,有神童之名,能来我孟家上学,是我孟家的荣耀啊。表哥且放心,我回去和爹爹二哥说了,肯定好好安排。」

苏瞻淡然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你们做长辈的,别太宠他,只当他一个普通附学的学生就是,能让他去过云楼看一看书,已经是优待了。」

孟建喜上眉梢:「表哥放心,以大郎的资质,过云楼任他翻阅抄写。我二哥求才若渴,大郎能来,他肯定高兴。」他一转念,又说:「表哥,我在家里准备好客房小厮,大郎若看书晚了,干脆就留住在家里,还省了来去的时间。」

苏昉上前道了谢,才想起来,那个胖乎乎的小九娘,原来是这个姑父的女儿,竟然一天只给她吃两餐,顿时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起来。他神情淡淡地先行告退。

一出门,庑廊下正好遇到王璎提着食篮,带着几个侍女过来。苏昉淡淡地行了个礼:「姨母安好。」

王璎脸上一僵,只轻声说:「阿昉,我让人把汤水送到你房里了,你读书辛苦,记得也补一补。」

苏昉垂目看着自己的脚尖,作了个揖:「多谢姨母关心。」也不多言,自行去了。

王璎看着苏昉的背影,咬了咬唇,这么久了,在这个家里他始终不肯称自己母亲,就算在外面,他也是能省就省。可郎君竟然总说不要逼他。真是!她转身正待要敲门。门口的小厮却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道:「娘子还请回,郎君有交待,待客时不见人。」

我难道也是这类不见的「人」吗?王璎一怔:「我也不能进吗?」

小厮敛目垂首,却不让开:「小的不敢,郎君有交待,不敢违背。」心里却犯嘀咕:您是夫人没错,上个月小的放您进去了,也不知道您打翻了什么惹恼了郎君,害得小的挨了十板子,到现在屁股还疼着呢。

王璎侧耳听听,书房里无人出声。她扬起下巴,吸了口气,转身道:「我们回去罢。」侍女小心翼翼地接过提篮,假装没有注意到她微颤的手。

***

苏昉回到自己房里,他的乳母燕氏正坐立不安地来回踱步。小厮们一个也不在屋里。

苏昉看到桌上那盅汤水,坐了下来揭开盖子看了眼,皱眉问:「燕姑姑,这个怎么还留着?」

燕氏上来蹲下身,握了他的手:「大郎,你奶哥哥昨日回来了。」

苏昉一愣,反过来安慰她:「没事的,没信儿也没事,毕竟已经快三年了,当年的人事早已变迁,查起来肯定不会顺遂。倒是辛苦哥哥总是在外奔波,过年都不曾回来,都是我不好。一心想要查个明白,问个清楚,连累哥哥受苦了。」

燕氏忍着泪摇头:「不,他心甘情愿的,他的命是你娘救回来的,就算不是为了大郎你,我和你哥哥也要查个清楚,不能让你娘真的死得不明不白。」她哽咽起来:「老天保佑,这次总算找到人了,有信儿,有信儿了。」

苏昉的手一紧,竟然不敢开口问,耳朵嗡嗡地响起来,心跳如擂鼓,眼睛立刻模糊起来,胸口也不住地起伏。燕氏含着泪轻轻拍着他,等他平复。

三年前,他才八岁,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会没了娘。他的娘,什么都会,每天笑盈盈,她在哪里,哪里就光堂明亮。

娘没了的那夜。爹爹亲自拿了娘的上衣,牵着他的手爬上屋顶,面朝北大喊三声:「阿玞归来!阿玞归来!阿玞归来!」他跟着哑着嗓子喊了十几遍「娘你回来!」可娘再也回不来了。

爹爹亲手给他换上了白色麻衣,和他一起披发赤脚,亲手给娘洗头洗澡,剪了手指甲和脚趾甲。他记得娘以前总是笑眯眯地拿着小银剪给他剪脚趾甲,刮着他的鼻子说:「有力长发,无力才长甲,看来阿昉最近读书太累了,指甲这么长,要多吃两碗饭早些睡多练练射箭哦。」可他找不到娘有什么指甲能剪的,那娘应该是有力气才对,为什么会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