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2 / 2)

苏昉点点头:「是。」

赵浅予仰起脸问:「禅师说,这是为你娘放飞的,你是为她祈福吗?」

「是,愿我娘来世安乐欢喜,无忧无虑。」苏昉声音微微嘶哑着:「公主怎么来这里?」

赵浅予叹了口气:「我爹爹还没醒,我来供经。禅师们念了很长时间的经文。阿昉哥哥,你还有孔明灯吗?我想替我爹爹放一个,行吗?」

苏昉垂眼看看赵浅予:「这有何难,我给你做一个就是。」

赵浅予摇摇头:「不,阿昉哥哥你教我,我想自己做。自己做的许了愿一定更灵一些!」

那平座的地上还剩两盏灯的材料,苏昉便分了一半给赵浅予:「小心这竹片锋利——」

赵浅予已经惊呼一声,手中的竹片却不肯丢下。

苏昉赶紧放下自己手里的,拿起她的手,月光下她中指已经划破长长一条,汩汩涌出血来。刚刚上到十三层的两位女史定睛一看,吓得魂飞魄散。赵浅予只觉得火辣辣极疼,紧蹙眉头,却不吭声。

苏昉替她挤压了片刻,掏出自己的帕子,替她紧紧地包紮了。一个女史已经又跑下塔去取车驾里带着的药箱,另一个女史扶着赵浅予轻声劝说她早点下塔。赵浅予笑着说一会儿就好,让她去楼梯口看着。

苏昉三五下就将一个灯架做好了,对赵浅予说:「来,我帮你做灯架,一会儿那宣纸灯罩你来套上,也算你亲手做的了。好不好?」

赵浅予瞪大了眼:「真的吗?这样也可以?」一边已经将竹片递给了苏昉。

月光下,苏昉见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模样,神色娇憨,双目含泪,可月下灼灼容颜,乍疏雨,洗清明,说不出的冰清玉润。没由来的心一慌,点点头转开了眼。不料手下一震,他轻嘶出声,却是自己一走神,那竹片也将他的手指划破了细长一条。苏昉脸一红,看着手上冒出来的血哭笑不得。

赵浅予一见,啊呀一声,抢过他的手侧头喊她的女史:「快拿帕子来,替阿昉哥哥包紧了!」她自己手指上还包着苏昉的帕子,急切下更显得有些笨手笨脚。

苏昉笑着抽出手,将手指含到自己嘴中,吸了两口:「不碍事不碍事的,这样就好了。」他修长的手指翻飞,几下就做出了一个灯架,又替赵浅予做。

赵浅予一呆:「啊?」

苏昉笑着说:「我小时候自己做傀儡儿什么的,划破了手,我娘就这样替我含着,一会儿就没血了。」

赵浅予吁出一口气:「阿昉哥哥,你娘真好。」

苏昉看了她一眼:「你是公主,天家的爹爹娘亲,自然不会像我们寻常百姓家的爹娘那般随意。但是爹娘总是疼爱你的。」

赵浅予看着苏昉将宣纸灯罩套上灯架,点点头:「嗯,我小时候,总觉得如果舅母是我娘亲就好了,她总是笑眯眯的,家里放着好多糖果干果,还会做好吃的饭菜,她衣裳上总是有股太阳的香味,干干的香香的,不是花香果香那种——」

苏昉笑着接口:「我知道,就是太阳的香味,我娘身上也有这味道,很好闻,闻着就很安心。」他将赵浅予的灯架也放好:「我娘也从来不用花香果香熏衣裳。她总是说世间最好闻的有三香。」

赵浅予接过苏昉递过来的宣纸灯罩,学着他罩上灯架:「三香?哪三香?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我六哥都从来没说过什么天下还有最好闻的三香!」

苏昉替她将灯罩拉到底:「我娘说,书香最香,太阳香最暖,青草香最甜。我不相信,她就真的陪我去嚼了好几根草!」

赵浅予看着一脸微笑的苏昉,也噗嗤笑出声,青草怎么会有香味呢,不敢相信,阿昉哥哥的娘竟然会这么好玩!他一定很爱很爱很爱他的娘亲,所以娘亲说什么他都信吧。

苏昉笑着说:「是不是觉得我娘很怪?我娘一直就是这样,她陪我爬树,却把自己挂在了树枝上;她带我上屋顶看星星,自己却从梯子上滑了摔下去;她陪我动手做松烟墨,却把自己熏得一脸乌黑黑的。还有她教我做孔明灯,就想着绑上几十个孔明灯能不能让我们飞起来。」

他忽然觉得有些赧然:「不好意思,一说到我娘,我就会说个没完没了。」其实他已经多年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娘的这些琐事了。这些只有他和爹爹知道的,甚至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他不舍得和任何人分享,在这个夜里,竟然就这么脱口而出滔滔不绝起来。也许因为想安慰眼前的小娘子,也许他其实很想很想说出来。这些不是荣国夫人的点滴,不是青神王氏嫡女的点滴,是阿昉娘亲的点滴。他的娘,不只是别人口口相传的那位王夫人,就是他那个对什么都充满热情永远朝气蓬勃的娘亲。

赵浅予眨眨眼,怎么心有点刺刺的:「不要紧不要紧,你说你接着说,我爱听。我羡慕死你了,你怎么有个这么好的娘呢?你娘真好。你娘太好了,世上怎么还会有人是这么做娘亲的?我还以为像我舅母那样就已经是天下最好的娘亲了。」赵浅予赶紧又说:「我们的娘都好!我娘也很好的,我娘只是——不过后来我就懂了,我娘亲其实很疼很疼六哥和我的,很疼很疼的,她只是——」

苏昉柔声安慰她道:「她当然很疼爱你们,她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娘说过,宫里的女子,都是可怜人。这个小公主,也可怜。

赵浅予含着泪拚命点头,眼泪却怎么也忍不住。这些天来的忧心害怕忽然就迸发出来,这些年来的委屈也似乎憋不住了。她赶紧摀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苏昉吓了一跳,要替她唤女史过来。赵浅予赶紧拚命摇头,她才不会让别人看见自己哭呢。娘自己受了再多的委屈,也从来不哭,只会因为她和六哥哭。

苏昉将两个孔明灯放平,想起以往小九娘哭鼻子的事,将自己的精白宽袖朝赵浅予眼前伸过去:「用这个蒙住脸,哭出来就好了。」

赵浅予一愣,真的一把拽过苏昉的袖子,摀住脸,小肩膀就抽动着,像只受伤的小兽呜呜起来。

虽然是位公主,到底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呢。苏昉心里软软的,任由她哭了个痛快。

那两盏孔明灯,摇摇摆摆地飞上了夜空。月色如水,苏昉护着赵浅予从铁塔狭窄的木楼梯上下到底层,再抬头远望,那两盏暖暖的灯已遥遥远去。

他们刚出了铁塔,就听见前面垂花门口远远的有人在喊。

「蕊珠——蕊珠——你等等,你等等——」

赵浅予听那声音十分熟悉。还未及反应,苏昉已经一手拉着她躲在铁塔前广场上的一个大石碑后头。赵浅予的女史也十分机警,随即也藏身到另一边的石碑后头。

三个人刚刚躲好,就见月下一个美人半掩着脸,匆匆奔了过来。后头一个郎君正追了上来。

两人在铁塔门口,那郎君一把扯住了美人的袖子,苦苦哀求:「蕊珠你听我说,我对你的心,你还不明白吗?」

那美人削肩微动,回转身来哀声道:「那我这般冒险偷偷地来见你,谁又明白我的心?」月光下她梨花带雨神情凄婉如泣如诉。

苏昉和赵浅予看得清清楚楚,正是赵棣和张蕊珠!

赵浅予打了个寒颤,往后缩了缩。

赵棣低声说了什么,张蕊珠低头不语。赵棣一把揽住她,低下头去,张蕊珠欲拒还迎,两人便拥在了一起。

赵浅予瞪大眼睛还想看清楚,却被苏昉一手遮住了眼。

阿昉哥哥的手上还留有油灯的味道,除了油灯的味道,还有一丝清甜的像雨后竹林的味道。好闻。可是为什么不让自己看了?赵浅予转转头,苏昉赶紧手上加了三分力。

片刻后,赵棣和张蕊珠才并肩往外走去。苏昉才松开赵浅予,非礼勿视,却好像没法同小公主说,只能冒犯了。

赵浅予却丝毫不在意,吐出一口气,她探出头,看见对面的女史已跪在那石碑后头,拜伏在地。

天哪,五哥喜欢张蕊珠的传闻竟是真的!五哥果然是装模作样来给爹爹祈福!无耻!还有那个张蕊珠,竟然偷偷跑到开宝寺来!简直简直有辱这佛门圣地!

苏昉却沉思片刻后,提醒眼睛瞪得滚圆一句话也不说的赵浅予:「你要不要先告诉你六哥?」

正气极了的赵浅予眼睛一亮:「对!快走!我们这就去州西瓦子!阿昉哥哥,你同我一起去吧!」

苏昉点头:「我爹爹也在那里。巧的很,原本我就要去的。」

铁塔的悬铃在夜风中清脆叮当响着,塔身依旧风姿峻然。夜色更深,乌云浓重,一轮明月,似乎就要被遮挡住,起风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太尉:宋朝的太尉是加官,陈青的本职是枢密副使,也就是「二府八位」中枢密院的使相。二府是指中书、枢密,分管文武。另外三司是管钱的,这就是基本的政治、军事、财务独立。北宋三司的大老板原来也叫「计相」,元丰改制时把三司撤掉了,归到六部里去。等到北宋后期,财政大权都回到了宰相手里。太尉,分为殿前太尉和殿帅太尉两种。前者属於文官,没啥权。只有殿帅太尉才是全军总司令,军权一把手。这也是陈青会被猜疑的原因。宋朝的官职非常复杂,历经几次改革,单基本上北宋的三公都是追封,本文的陈青这位枢密使相加官殿帅太尉,是大赵官场上可以横着走的人物。

2、宗室买卖婚姻:这个从宋仁宗开始就有了,皇帝和太后都很恼火,可是挡不住人家缺钱要卖女儿啊。帽子田家也是史实。娶了十多位县主回家。哈哈哈。儿子们就跟着县主混了班直的职位。比买官便宜多了吧,还名色双收,生意人好厉害。扬王借钱嫁女儿也是真的。宋朝生女儿比生儿子愁多了,厚嫁的风气很重。苏轼的爹爹,为了嫁女儿卖了好多好多田。我家小公举就很硬气:「我将来的男朋友必须比我有钱,我的钱可不能给男人用……」这是去年她和澳大利亚的发小聚会私语被我的女友偷偷听到的。亲妈表示很安慰……

3、每次写到阿昉和九娘的母子情,都泪目。有读者提到九娘重生后有时候童心未泯怪怪的。上一世,二十五岁离世的九娘,一样赤子之心童心不泯,对世界充满热情和爱恋。不是只对丈夫才那样。重生后她既有伪装成符合七岁女童的成分,也有天生的童心在。生活里有没有这样的成年人?当然有。老作者露出蜜汁微笑。为什么做了娘和爹,就不能拥有童心?小公举的发小有一次慎重地向她道歉:「对不起,我们这次作文《我的爸爸》,我借了你的爸爸来做我的爸爸!因为你的爸爸太好玩了!」老师批改作文后要求家访,该小朋友的爸爸才发现了真相。哈哈哈。老作者也会时常在阳光灿烂的厨房里,喝一杯酒,举着勺子铲子,对着红的绿的蓝的漂亮锅子们,跳起《低俗小说》里约翰屈伏塔的摇摆舞,暴露年龄了,哈哈。祝所有看九娘故事的做了妈妈的读者们依然活得随心所欲,快乐每一天。苏木星昨天留言说了儿子的那蜻蜓点水般的少年爱恋,没有求,算不上求而不得,可是,这种根本没有求过,就抆肩而过的情缘,真是太太太让老作者心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