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事俱备,交货那日,她再看到李绩的时候,吃了一惊。只见他把胡子剃了,露出一张年轻的脸。只见乌发乌眼,却高鼻深目,半像汉人,半像胡人。
他穿着一身干净的胡袍,腰上一边挂着一把胡刀和一把汉剑,光鲜珵亮,威风凛凛。
徽妍将契书拿出来,递给李绩。
他验了货,看看契书,爽快地在上面签字画押。
「尔等这就出发么?」徽妍看看他身后那队满载的骆驼、马匹和十几个同伴,问道。
「是。」李绩说。
「何时回来?」
「两月。」
徽妍颔首,笑了笑,行个礼,「如此,愿诸位一路平安。」
李绩看着她,也笑笑,还礼之后,朝众人喊一声。众人应了,浩浩荡荡地出发,往城门那边而去。
王萦跟着来,全然不知底细,看着这场面,一脸懵懂。
待徽妍回到马车里,王萦问,「二姊,那些是何人?」
「一些识得的人。」徽妍简短地说。
王萦「哦」一声,却看着她,「二姊,你怎似十分挂心的模样?」
徽妍听到这话,才发觉自己此时真的是坐立不安,手心还在发凉。她望着那商旅远去的方向,叹口气,幽幽道,「当然挂心了,他们带走的,都是我的心肝。」
时辰还早,徽妍无事,便带着王萦到西市中去。
她们二人来长安,已经近十日,比当初告知母亲的日子冲了许多天。昨日,家中来书,戚氏催着徽妍和王萦回去。徽妍料想此番大约不容易善了,便与王萦一道在市中买了巾帼首饰等物,好回去讨她欢心。
王萦喜欢别致的小花饰,徽妍给她买了几样,她迫不及待地让徽妍给自己戴上。回府的路上,王萦远远望见未央宫北阙上的飞檐,目光凝注。
徽妍发觉了,跟着望了望,知道她是在看从前的故宅。
「你那日与我说,东墙的杏树还在,去看看如何?」她微笑道,「如今虽已过了时候,可说不定还开着花呢。」
王萦眼睛一亮,点点头。
长安很大,皇家的未央宫、长乐宫、明光宫、桂宫、北宫占据了城南,其中,未央宫的北阙和东阙之外,是权贵们的居所,称为被阙甲第和东阙甲第。而身份低些的贵人以及寻常百姓,则居住在城北的一百六十个闾里。
周浚虽祖上风光过,但新来长安,也只能住在城北的宣里。而王氏从前的屋宅,却是在阙甲第之中。先帝赏识王兆,赐甲第居住,徽妍和王萦,自出生起就住在那里,推开窗,能望见未央宫的高台。可这屋宅并不是他们家的,王兆失势时,先帝所有的恩宠都被收回,也包括那家宅。
甲第中居住的都是显贵,处处高屋大宅,十分安静,马车走在路上,能听到辚辚的回响。快到旧宅的时候,徽妍与王萦下了车,步行过去。
王萦说得没错,东墙边上,确能看到杏树的枝头。只是花期过了,看不到花。而围墙似乎刚刚修葺过,白垩仍新。
二人站着望了一会,王萦道,「也不知这宅中,如今住着何人。」
徽妍知道她对童年的长安生活仍然怀念,少顷,轻声道,「无论住着何人,一旦失了意,便也会与我等一般被逐出去。」
王萦看看她,似乎觉得有理,点点头。
这时,前方有车马声传来,徽妍觉得不好再驻足,对王萦说,「回去吧。」
王萦答应了,再望望那墙头上的杏树,跟着徽妍往回走。
那车马声渐渐近了,照面而来时,徽妍瞅见那是一辆漂亮的车,前面垂着细竹帘,旁边一个年轻人骑着马,周围跟随者仆人,大约是甲第中的哪家出行。
才堪堪抆身而过,那马车忽然停住,过了一会,背后传来一个声音,「萦?」
二人讶然,回头,却见那马上的人调转马头走了回来,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男子,面目俊气,衣服精致。
王萦看着他,怔住,脸忽而红了起来。
徽妍诧异,看看那男子,只觉陌生,低声问王萦,「何人?」
「是何奉常的孙子,何瑁。」王萦小声说。
徽妍想起来。前番,王缪曾告诉她,家中为王萦许过亲事,对方就是何奉常的孙子,如今看着这个叫何瑁的男子,当就是王萦的那位前未婚夫无误了。
何瑁也看到了徽妍,忙下马,上前向她一礼,「幸会女史。」
徽妍讶然,还了礼,道:「公子识得妾?」
「自然识得。」何瑁忙道,「当年女史在宫学中做侍书,何人不识得。」
徽妍颔首,看看王萦,只见她瞅着何瑁不出声,欲言又止。
何瑁也瞅着她,却问徽妍,「女史一家回长安了么?」
徽妍微笑:「我与妹妹来长安探望长姊。」
何瑁颔首,脸上有些失望之色,却仍满面笑容,「如此,未知女史与萦住在何处,我……」
「瑁,出了何事?」这是,马车中一个声音传来,细竹帘被挑开,一个女子探出半个身来,瞅着他们。
王萦看到那女子,面色忽而一变。
「石云,那是石云么?」她开口问何瑁,「你怎会与她在一起?」
何瑁亦神色不定,忙道,「萦,今日扶阳侯府中办寿辰,我等刚出来,家中让我送她回去……萦,都是我父母之意,你知道我做不得主。」
「做不得主做不得主!」王萦眼圈红红,一把将他推开,「你家退婚时你也说你做不得主!你明知我最讨厌她!」说罢,她再也忍不住,哭着转身跑走。
「萦!」徽妍着急,也顾不得面色难看的何瑁,忙追上去。
王萦跑得很快,待得回到马车旁,扑在边上大哭起来。
旁边的家人愕然,不明所以。
「萦!」徽妍追过来,伸手将她扶着。王萦伏在她肩头,声音哭得破碎,「二姊……父亲为何要做太子太傅!为何要惹恼先帝!为何要离开长安……他们从前也很喜欢我,都是假的?都是假的么……」
徽妍听着,心中亦是难过,却不知如何安慰才好,只能紧紧搂着她,「萦,你还有我,还有母亲和兄姊。萦,莫哭啊……」
「王女君?」
正说着话,后面忽而想起一个声音。
徽妍回头,怔住。
一个男子立在身后看着她们,素青锦袍,那面容,让徽妍的心砰然蹦了一下。
司马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