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2 章(终(上))(1 / 2)

长宁将军 蓬莱客 6085 字 4个月前

就在那面墙门之后, 无声无息地立着一人。那人不知是何时来的,笼罩在墙影里,变成昏黑的影, 自然也看不清楚脸容,但她还是认出了人, 凭着身形里带着的少年所特有的瘦而直的轮廓。

她的笑声断了,笑容也迅速消失。她不懂这个人怎会在出现。她睁大眼眸, 怀疑是否看错。下一刻,那道身影动了一下,迈步, 朝前慢慢走来, 走出墙门的阴影,最后, 停在月光之下, 显出了脸。

是她所熟悉的那一张面容。

她的心跳陡然加快, 想起自己方才说的话,有些不安,还有几分尴尬。

“叩见陛下。”声若蚊蚋。

没有回应。她低头等了片刻, 悄悄抬眼,发现他望着姜含元, 似完全没有留意到自己的存在,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是继续这么等着, 还是自管起身离开。

正踌躇着, 终于, 耳边传来声音“你去吧。”

萧琳花暗暗松气,也明白他来此应是为寻姜含元。便起身, 从那身影之畔经过,默默走了出去。

姜含元似乎并无多大的意外。她的目光从对面那少年的脸上收回,行礼。

“三皇婶,你不用”束戬一个箭步抢上前,待要阻止,然而她已下拜,毕恭毕敬,一丝不苟。

“臣姜含元,叩见陛下。”她的声音平静得仿佛凝止的湖面。

束戬已到她面前,伸出的双手落了空,停在半空,僵了片刻,慢慢地缩了回来。

“三皇婶你起来吧”他略带讪讪。

“谢陛下。”姜含元起身。

“敢问陛下,来此有何吩咐”

束戬没有立刻开口,沉默了片刻,低声道“三皇叔的伤情如何了”

“有劳陛下记挂。他已无事。”姜含元淡淡道。

束戬一顿“凯旋之礼,你能亲自回来,我很高兴多谢三皇婶”

他看着姜含元,脸上露出笑容。

“陛下言重。此为臣下本分。”

束戬面上笑意渐冻,最后陷入了沉默。

“臣明日出京,今夜也不早了,陛下若无别事,容臣告退。”

她行礼,待要离去,束戬开口“三皇婶,我叫你失望了,是不是”

这声音若带几分虚弱,似用了极大的勇气,才终于自口中发出。

树影遮挡月光,束戬的面容隐入昏暗,夜色掩了颓丧。

“敢问陛下,今夜来此,是皇帝,还是束戬”她问。

束戬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是我,是束戬三皇婶,你若是有话,无论何话,你都可以说”

姜含元点头。

“我不知你是何时到的,是否听到了方才我对王女说的话。我对她说,你的三皇叔,他不怪你。这,应该就是你今夜来此的目的,你想听到这样的话,是不是”

束戬的呼吸不稳“真的吗,三皇叔他当真不怪我”

“真的。”她看着他,冷冷地应。

他起先仿佛不敢相信,定了片刻,黯淡的目光似被注入了光,忽然急急迈步,朝她走来。

然而,她接着道“你回去后,从此便可获得内心的安宁了。”

“你也是受害者。你曾经的猜疑、背弃,你做出过的种种伤害之举,并非出自你的本心。是你的父皇阴魂不散,他逼迫你。是你的大臣争权夺利,他们推促了你。你是身不由己的,你也从没有真正想要他死。瞧,就连你的三皇叔,他都不怪你,他理解你,知道你情有可原。”

“对不对”

她看着束戬,目光变得如刀剑冷峻,眉间咄咄煞气。那是只有历过黄沙百战的饮血之人才能有的逼人锋芒。

束戬脚步如被钉住。他无法和她的目光对望,讷讷,说不出话。

“你的三皇叔他不怪你,那是因为他不但视你为君,他也将你当成他的学生,他的家人、后辈、子侄。你对你有舐犊之情,怀师长之心。你的父皇是个道貌岸然彻头彻尾的卑劣小人,论无心无肝,束戬,你确实是他的延续”

“你不必和我道什么谢。我和你的三皇叔不一样。我没他那般大度。他不怪你,我为他意不平。我这一趟回,不是为了你的凯旋大典。我是为了我的父亲,为和他一样为大魏牺牲的英灵,为归来的浴血奋战过的全部将士,见证这应当属于他们的荣耀倘若非要说和你有关,那么也是因为他,他一心维护的这个朝廷和天下”

束戬早已经满面羞惭,垂头默立。

姜含元闭目,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待方才那翻腾在胸臆间的怒气渐渐平复,再次睁眸,煞气敛尽。

“这个世上,有人是天下之人不可负我,有人却是宁可天下之人负我,我不可负天下之人。”

“束戬,你的那个位子,固然至高无上,然而,并非人人都想坐上去的。”

她最后说完,转身而去,走到那道墙门前时,身后传来一道带着哭腔似的声音“三皇婶要怎样,你才肯原谅我”

姜含元停步,默立片刻,回头。

“陛下,你要我的原谅做什么我是大魏的将军,无论如何,我都会承先父之志,守好大魏的边地,这就够了。”

她注视着束戬那双于夜色里泛着闪烁泪光的眼。

“你的帝王之业方始。放心,好好做你的皇帝吧若你真觉还有几分亏欠,那就谨记当年那位摄政王对你的教导,不要辜负他的期许。”

伴着穿过梅园的夜风,她出墙门,径自远去。

束戬独自悄然立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又传来一道去而复返似的脚步之声。

“三皇婶”他飞快地抬起头。

不是她。

萧琳花提着灯笼,向他行来,步伐迟疑。

束戬狼狈地转过脸,背对。

“何事”他的声音沉闷而低哑。

萧琳花来到他身后,轻声道“陛下,方才王妃给了我一物,说是祁王殿下和她送给我与陛下的大婚之礼”

“既给了你,你收下便是。”束戬仍未回头。

萧琳花迟疑了下“但我不知这是什么,王妃她也没说”

束戬慢慢转身。

她将灯笼挂在一旁的梅枝上,捧出一只掌心大小的锦袋。

里头物件看起来并不如何起眼,但她知道,应当不是寻常之物。

她小心翼翼取出,托到灯笼下,展给他看。

“好像是面腰牌,上面还有高祖年号”

束戬目光落到她的掌心之上,定住了。

他的皇祖父武帝在时,有面高祖所赐的令牌,铸为鼎状,可调兵马任免官员,他去后,随他落葬,消失在了人间。

然而现在

束戬死死盯着萧琳花手中所捧之物,眼皮微跳。他颤抖着手,慢慢接过此物,反复翻看,终于,确定无疑。

他顿悟,再次定住了。

那面鼎令,当年并未殉葬。

它被留了下来。

他的皇祖父不放心的,应当便是他的父皇,还有自己这样的人便如三皇婶方才骂的那样,他天生是个坏种。

现在,它却到了他的手上,以如此的方式。

“放心,好好做你的皇帝吧。”他的耳边又响起了方才姜含元说的这一句话。

当握着这面令牌之时,他终于彻底明白了这话中的所指。

鼎令存世,与其说是调兵之器,不如说是来自皇祖父的许可。

那个人,他曾经手操天下最大的利器,名正言顺。

萧琳花见他握着这物,双目死死盯着,神色似哭似笑,在晃动的灯笼光下,显得极是诡异,心里不禁发毛,忍着掉头想跑的想法,壮着胆问“陛下,你怎么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慢慢地跪到了地上。起先,他一动不动,片刻后,肩膀微微抽动,抽得越来越厉害,一声低沉而压抑的哽咽,传入她的耳中。

他竟在哭泣,当着她面。

萧琳花被这一幕惊呆了,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在旁呆呆看着。

他痛哭不止。她犹豫了片刻,终于定下神,俯身下去,低声安慰“陛下你怎的了你莫哭了”

她递上自己的手帕。他忽然起身,面带纵横湿痕,迈步便朝外冲了出去,身影消失在门墙之后。

萧琳花反应过来,慌慌张张追了出去,然而哪里还有他的身影正焦急地左右张望,看见永泰公主,上去,正要问,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再追。